卿裴隐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，语气也很平和。

但这个问题，仍如一颗深水炸弹，炸开在上官若心里。

与之相对的，皇帝面上反而没有什么意外之色。

他抬一抬手，命高宁起身，又让人去小林子的住处看一看。

“是朕命小林子去得天牢。”

“而他至今未归，或许是与呼延玉一同逃了，或许……”

他话只说到此处，在场众人俱是明了。

卿裴隐得陛下授意，全权负责呼延玉外逃一案。

待祭酒告退后，从他进门开始便一直沉默的上官若，才复又出声。

“陛下，您为何突然要令小林子去天牢？”

皇帝面上神色变了又变，仿佛心中正经历着什么斗争与纠结。

窗外的夕阳渐渐消失，浓重的夜色一寸寸吞噬了皇宫里的每一个角落。

晚风吹过檐下坠着的铜铃，清脆的叮当声乍响，惊起歇在琉璃垂脊上的一群黑鸦。

殿中的静默持续了许久，皇帝终于开口。

“朕有件事，想向呼延玉求证一二。”

上官若瞧着两鬓初显斑白的帝王，他眼中流露出的怅然若失，令女官唏嘘不已。

又过了半个时辰，卿裴隐差人来报，在天牢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，发现了小林子的尸体。

小太监被人掩盖在干草之下，一双眼瞪得仿佛要脱出眼眶。

尸首的脖颈上残存一道极深的勒痕，颈骨几乎粉碎。

他身上内监的服饰被尽数除去，只剩下贴身的里衣。

经仵作初验，小林子身上并无其他明显伤痕。

卿裴隐据此推断，他应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，被人在顷刻间勒杀。

最后被侍卫们目击离开天牢的，也根本不是小林子，而是换上了他衣衫的呼延玉。

小林子的死，令呼延玉的失踪更显危急。

昔日，人人都道呼延玉不似将门之子，只知耍些阴诡手段，却在武学一道上毫无建树。

可直到今日，众人耳闻目睹小林子凄惨的死状，才知道呼延玉根本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。

这样一个人，如今堂而皇之地消失在了贵胄云集的京城。

皇帝当即诏令全城戒严，挨家挨户搜查呼延玉的下落。

可呼延玉就像一滴汇入大海的水珠，再也不见声息。

六月食郁及薁，七月亨葵及菽。

八月剥枣之际，凤齐终得归家。

凤堇自收到兄长启程北归的书信，便日日悬悬而望，翘首以盼自北而来的马车。

算起来，她的小侄女已将近四岁了。

她这个做姑姑的，至今还未曾见过。

为着姑侄俩的初见，凤堇早早便打发了人准备见面礼。

从绫罗绸缎到珍奇玩物，足足堆了半屋子。

饶是如此，凤堇仍觉不够。

初入九月，离凤齐的抵京之日还有十来天，凤堇便开始张罗家宴。

一连数日，她都是早出晚归，神出鬼没。

上官若瞅着个空儿，好不容易才在御膳房逮到了她。

“殿下可饶了他们吧。”

“马上就是千秋节，今年为着大皇子北归，按陛下的旨意，是要大办的。”

“眼瞅着内务司和御膳房里头，个个都忙得焦头烂额。”

“殿下此时还要他们帮着筹办什么家宴，岂不是难为人？”

凤堇正站在灶前，拿着双筷子，眼巴巴盯着蒸锅里的蟹酿橙。

“那我能怎么办？”

“咱们宫里小厨房能做的菜式，左右就那么几道。”

“别说拿出来招待人，连我都吃腻了。”

“以前佩儿在时，还能偶尔琢磨些新花样。”

“如今她也不在了，我不来御膳房叫他们帮忙，还能找谁？”

上官若将凤堇的话在心里默默记下。

待她闲下来，需得给凤栖宫寻个好厨娘。

不过，那是后话。

“殿下，按行程计，大皇子肯定能在千秋节前赶回。”

“陛下也说了，此次寿宴，亦算为大皇子一家接风洗尘。”

“你又何必如此劳心劳力，非要另行办个家宴呢？”

凤堇压根儿没顾上理会她，见御厨起锅，便急不可耐地伸手夹了一筷子蟹肉，送入口中。

“啧，不亏是蟹黄旋擘馋涎堕，酒渌初倾老眼明。”

“若再有一杯热热的花雕醉在手，便当堪称世无此乐三百年了。”

上官若瞧着她馋嘴猫儿一样的德行，又是好笑，又是无奈。

“殿下，您怎得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？”

“不过一道蟹酿橙罢了，从前也不是未曾尝过。”

凤堇又回味了一番尖团的细嫩鲜美，才想起还没答上官若方才的话。

“父皇生辰排场虽大，可寿宴之上，皆是朝臣宗室。”

“兄长身处其中，首先是人臣，而后方为人子。”

“我希望兄长归家的第一餐饭，能忘却那些君臣间的束缚，只与亲人共叙天伦之乐。”

上官若闻言，也拿起筷子夹了蟹肉，细细品着。

“九月正是吃蟹的季节，殿下选得不错。”

于是，压力终归还是给到了御厨这方。

九月初九登高日，凤齐一行抵达京城。

德夫人一早得了消息，忙遣侍女到云庆阁通知凤堇。

凤堇听闻宫女禀报，匆匆妆饰一番，便往元和宫去。

才进宫门，便有一阵幼儿嬉笑之声传出。

凤堇心中一喜，知是清菡到了。

她急忙快走两步，刚跨进正堂，就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往她怀里扑。

“姑姑！”

凤堇哪还顾得上其他，立马蹲下身子，将凤清菡抱在怀里。

许是在北境待得久了，凤清菡虽然年幼，却是一点都不怕生。

凤堇刚将她抱起，她就“吧唧”一口，亲上了凤堇的脸颊。

德夫人与呼延熹相视一笑，佯嗔道：“清菡，快下来，别累着公主。”

凤堇对德夫人及呼延熹行礼，仍是抱着小侄女不肯撒手。

“母妃，她一个小孩子，能有多重？”

“况且，清菡如此冰雪可爱，儿臣看着欢喜得紧。”

而后，她又逗怀中的小女孩。

“清菡，你等下就不走了，跟姑姑回云庆阁可好？”

“姑姑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，都是为清菡预备的呢。”

凤清菡听她这么说，扭身子闹着要下来。

呼延熹连忙上前将女儿接过，轻刮她的鼻尖。

“你这丫头，在寒城时不是哭着喊着要找姑姑吗？”

“怎得听到姑姑要带你回宫，还不乐意了？”